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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符号的动物

2000-12-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蓉霞 我有话说

借助于语言,人类构建了一个超出于其生存环境的符号世界,正是在这个世界中,人类获得了空前的自由,从而不再受制于环境的束缚。我们的种种文化形态,如宗教、艺术和科学等,就是符号功能的集中表现。

曾有一位学人如此说道:好书和好女子一样,你不能一五一十地说它的短长,而只有一种想与之亲近的冲动。我还得再补充说道,对于一本好书来说,这种冲动决不是转瞬即逝的,而是一种长久的萦怀。恩斯特·卡西尔的《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就是这样一本令人常读常新的好书。

在这本书中,卡西尔独树一帜地将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符号的基础是语言。语言如何起源?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一书中认为语言显然是起源于动物的吼叫。动物能用不同的呼叫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种能力在人类中就进一步发展出了语言。相对于将语言归为神授之类的说法,达尔文的这一自然主义解释不啻为语言研究投下了一线希望的曙光。但问题依然存在,因为语言可分为两大类:情感性语言和命题性语言。确实,人类语言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情感语言所组成的,它也许是起源于动物的吼叫。但命题性语言,亦即对于一个客体的命名,却是人类所独有的,动物语言从来都没能跨入到这一步,也就是说,动物只能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它却无法从自身的主观感受中分离出一个客观实在,并赋予其中的对象以特定的名称。在卡西尔看来,这就是全部问题的关键:命题性语言与情感性语言的区别,就构成了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的真正分界线。

正是命题性语言的出现,为符号化思维提供了前提。卡西尔在本书中,以又盲又聋的女孩海伦学会语言为例,生动地阐明了这一原理。当海伦首次知道“water”这一单词对应于流过手中的一股清凉的液体之后,仿佛是一位沉睡多年的睡美人,在王子的亲吻(语言的召唤)下惊醒过来,她突然间面对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事物原来可以对应于一个名词。于是,她兴奋地想知道每一个事物的命名。这是一个远比学会语言更为意义深远的发现:凡物都有一个名称。

借助于命题性语言,人类开始与一个全新的对象打交道,这是一个独立于人类自身的世界,赋予它名称,并对其进行分类,就构成了人类全部心智活动的起点。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却是,对客体的命名往往集中体现了人的主观兴趣所在。以对月亮的命名为例,在希腊语中,它被称为men,与月亮的衡量时间的功能有关,故而由它衍生出来的单词,如measure等均与度量有关;而拉丁语的“月亮”(luna),则是指月亮的清澄或明亮状态,现今英语中lucen?cy,就是指发亮、透明,lucid是清楚的、易懂的。由此可见,在原始语言中,对于一个客体的命名,并不意味着就是反映了该事物的本质,严格地说,这种命名只限于强调事物的某一特定方面,它与人的主观兴趣密切相关,但这正是人类创造力的生动表现。我想,从卡西尔的这一分析中,一个更具深远意义的结论应该是,没有一个纯粹的客观世界,所谓的客观世界,只能是人类智力活动参与后的一种建设性结果。

语言还经历了一个长长的进化过程。原始语言中最初的名称都是具体的、感性的,人类在具体经验中所感受到的一切细微差别,都被反映在了语言中。如爱斯基摩人关于“雪”的名称不下几十个;在美洲土著语中,对于一个特殊的动作,如敲打,有着多得令人惊讶的动词,如用拳头打、手掌打、武器打、鞭子打、棍子打,用的都是不同的词。这样的例子在原始文化中数不胜数,而语言的进化似乎就体现在从特殊走向普遍的过程。这种抽象能力的出现,显然是人类思维的一种了不起的进步,似乎也是现代人的值得骄傲之处。

但若将语言的演化比作生物的进化,我们却可作如此质疑,一种普遍的、抽象语言的出现是否就意味着语言的进步?正如生物学中的进化不等于进步一样,不同语言中的这一特质其实也只不过是反映了该语言的载体———特定的人群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而无所谓高级与低级之分。在所谓的原始文明中,由于人们与自然界有着更为亲密、直接的接触,对他们来说,根据看得见摸得着的特征来辨别物体,这就足够,也更重要,而对纯粹“共相”的兴趣,就既不可能也无必要。因此,这种具体而又感性的语言相比于现代人的普遍而又抽象的语言来说,就更具优势。

当我们以这种平常之心来看待语言的演变时,这对于现代人高傲的心态来说或许是一剂必要的泻药。今天,高度发达的抽象思维能力正在蚕食着人类原本具有的许多潜在秉赋,用生物学的术语来说,进化同时也是一个特化的过程,而过度的特化常常离绝灭也就不远了。

现在回到本文开头所提及的卡西尔的命题上来,人是一个符号的动物。借助于语言,人类构建了一个超出于其生存环境的符号世界,正是在这个世界中,人类获得了空前的自由,从而不再受制于环境的束缚。我们的种种文化形态,如宗教、艺术和科学等,就是符号功能的集中表现。这就是说,符号创造了一个脱离于现实世界的可能世界。

以科学为例,物理学中的不少原理,如惯性定律,就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这些都已是耳熟能详的例子。更重要的是,一个科学理论的出现还常常走在事实的前面,如数学中的虚数、非欧几何理论的诞生等。其实就在生物学这一貌似以经验为主的学科中,同样存在这种理论超前的情况。就以基因理论的诞生来说,遗传学的教科书上都这样写道,那是孟德尔在修道院的花园里做豌豆杂交实验并对实验结果作统计分析后得到的结果。但有关的科学史研究已经表明,早在杂交实验之前,孟德尔就已有了呈颗粒状存在的遗传因子的设想,那是来自于化学的启发,化学反应中的原子就是这样一种能独立存在的稳定单位。实验只是验证了这一设想而已。但这与其说这是一种验证,还不如说是孟德尔使得实验结果符合了他的设想,因为他突出了想要的结果而将不利的结果隐瞒了。但我们仍然要赞美孟德尔,因为遗传学的种子就萌发于他做杂交实验的那片思想园地之中。

一个可能的想象世界同样存在于宗教之中。达尔文曾将宗教的起源归之于动物的崇拜心理,他说,当一条狗仰面看着他的主人时,在这条狗的心目中,这位主人岂不就是他的上帝。然而,动物的这种依恋、崇拜感仅是被动的。惟有人,不仅有对神的恐惧、敬畏,更有对神的想象乃至“希望”,卡西尔认为,这一深刻的转变就体现在从原始禁忌向宗教的过渡,前者仅是一种消极的禁令,后者才是一种主动的体验。

符号的出现使得人类从现实世界走向可能(或虚拟的)世界。今天人类所面对的一个最具魔力的虚拟世界恐怕就是网络世界了。如果我们曾为科学、艺术、神话之类的虚拟世界大唱赞歌的话,那么,由网络的虚拟所引出的一系列伦理问题正在使现代人面临着一个困惑尴尬的处境。这再次证明,对于所有的生物体来说,一种过度发达的能力就不再是进化而是特化了。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具有更大的适应范围,而后者也许会走入死胡同。

总之,动物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环境中,它本身就是环境的一部分;人则生活在一个可能的世界中,所以,他才会有科学、艺术、乌托邦。一言以蔽之,人是生活在希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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